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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方·生态——《城堡之外》空间意象的多重表征

来源:红网 作者:唐小娟 编辑:朱婷劼 2023-05-08 16: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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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方·生态——《城堡之外》空间意象的多重表征

唐 小 娟

(湖北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关键词:《城堡之外》;空间意象;历史回忆;地方性经验;生态反思

摘 要:《城堡之外》聚焦于家族史的表述,作品呈现出多种解读路径。从作品中大量出现的空间意象来看,这些空间意象不仅承载着历史记忆,还呈现着地方性经验,同时也引发了生态反思。在作品的家族历史和时代叙事中,古罗村楸树坡城堡、辽阳沐家大院和枫城清水湾工业区分别见证了古罗村的起源、中国的近现代史和新中国的建设史;在承载思乡之情和表现地方性经验方面,古罗村、麦家祠堂、罗水湖、辽阳、文庙等都为作品增添了地方风情;此外,作者在清水湾工业区破坏生态环境和古罗村村史馆保护传统文化的对比中展现出了对于生态话题的高度关注。

作者简介:唐小娟,文学博士,现为湖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教研室教师,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

《城堡之外》贯穿始终的话题是家族,整体的叙事框架也是聚焦于家族历史的探究,因此其家族小说的属性是非常明显的。小说主线是“海归”而转向“网络作家”的郁澍在古罗村同由都市回归乡间经营工艺品店的蓝青林一见钟情,结为连理,“合两姓之好”,由此引出郁家和麦家各自的家族史:郁澍和父母郁寒雨、谢一民生活在枫城,他的祖辈郁黄和沐上川是由北方“南下”的干部;蓝青林的外婆麦含芳生长在古罗村麦家大院,郁澍的“二姨父”麦念澧同蓝青林外婆之间的血脉在小说接近尾声处接续起来,为这部错综复杂的家族小说造出了一个完美的闭环。自然,作为家族小说的常见写法,两个家族中形形色色身份各异的个体命运浓缩了百年来中国近现代史的发展,楸树坡城堡的神秘传说更是将历史上溯到千年,崖壁墓葬中的古莲子奇迹般的发芽将遥隔千年的神秘野史真切地重现于众人眼前,又通过大洋彼岸的后代子孙震惊了世界,家国天下的理念在城堡内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阐释。

小说在建构家族历史的同时呈现出许多颇可玩味的“闲笔”,叙事中多处插入对于古罗村、罗水湖、古罗大庙、楸树坡城堡、麦家祠堂(村史馆)、白龙村、辽阳文庙、武清芦苇荡、枫城的清水湾工业区以及蓝青林的家和工艺品店“古罗旧事”、沐上川的老宅沐家大院等等空间意象的详尽描述。这些异彩纷呈的空间为故事中亦真亦幻的历史提供了切实的锚点;南北各异的日常生活空间传承了祭祖、送祖、年俗、民歌等风土民俗,承载了人们对故乡的情感,也为读者带来地方性经验的新奇感;此外,空间在时代风云中的改造和变化也折射出作者对于人与自我、与自然、与传统相处模式的反思。在此意义上,历史、地方和生态的话题集合于各种空间意象,也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小说的多重路径。

一、历史回忆与现实空间的探寻

小说以三代人的视角结构全文,有着浓郁的“口述历史”色彩。小说中现实层面的叙事主要由父母和子女这一辈人(蓝青林、郁寒雨、郁澍)承担,历史层面的叙事则由祖辈(麦含芳、沐上川、郁黄)通过回忆来讲述,三代人的讲述互相印证,两部盘根错节枝蔓繁茂的家族史便渐渐呈现出来,并自然而然地缠绕在一起,汇入无尽的历史的森林。在这两株枝繁叶茂的家族树上,古罗村成为交汇的节点:郁澍和蓝青林在此相遇,两个家族由此合为一支,往前追溯,蓝青林外婆和郁澍二姨父的血缘也接续于此,可以说,“古罗村”是这部小说的血脉之源,也是家族历史的根,这个地处湘、贵、黔三省交界处的深山古村落静谧优美、山青水秀,但也并不纯然是田园牧歌式的存在,破败的楸树坡城堡、山顶的古罗大庙和天塔构成了它冷峻神秘的一面。

小说以蓝青林眺望城堡开始,以郁澍和“二姨父”发现楸树坡城堡通向外界的暗道结束,深藏在楸树坡山林中的“城堡”成为这部作品最具阐释意义的空间意象:“城堡之内”是波澜不兴的传统秩序、家族文明的传承;“城堡之外”则是瞬息万变、热浪翻滚的历史风云。小说中年轻的第三代“都市异乡人”郁澍和蓝青林进入城堡,同古罗村民一道建设村史馆,以探求先祖的历史、传承和保护珍贵的传统民俗;由大洋彼岸而来的历史学家“二姨父”麦念澧则在城堡中找到了自己的血脉源头。城堡同山顶的古罗大庙、东南方的天塔遥相呼应,共同构筑了麦家先祖的最初栖居地,其主体建筑楸树坡城堡曾经是外婆麦含芳的家,城堡外面围着三丈多高的石城墙,城堡里的家房屋狭小,几乎没有窗户,其空间构造并不适合住家,也由此可见是一个纯军事防御性质的城堡。建在地势险要的山顶的古罗大庙看上去“似城似堡”,四周有高高的城墙,各处都有用于瞭望的小窗口,可仔细观察对面山下城堡的动态。最为奇特的是寺庙大门两侧楹联:“壮志未酬尔等焉卸鞍马,宏愿必续吾辈岂低龙头”,尽管一场大火后已化作废墟,但遗址也透出颇为讲究的皇家气象。城堡东南方向原先用于练兵的天塔后来做了麦家的祠堂,在小说里成为古罗村新建的“村史馆”的选址。在小说结尾处,人们发现天塔的神龛下面有暗道通到老宅的灶台和外面的溶洞,这城堡原是逃难到古罗村的麦家先祖们休养生息备战备荒的军事要塞。如此一来,在作品里散落分布、口耳相传的家族秘事通过这些实在的遗迹连贯起来,形成了逻辑自恰的叙事链,古罗村的起源得到了证实。同样,小说后面出现的坐落在贵州境内的白龙村则是蓝姓畲族的起源,蓝青林的父系亲属世代居住于此,界龙岩城堡和罗水湖岩壁的悬棺墓葬都是这一脉畲族起源的见证。

每个宏大的时代都保有微小个体的生存痕迹,而由个体组成的每个家族自有其兴衰变迁的血脉传承,最终如同汩汩细流汇入波澜起伏的时代宏流。这些颇具传奇色彩家族历史也许不会出现在成王败寇的正史中,却真切地落实到古罗村山顶的寺庙、山下的城堡、天塔和祠堂、悬棺峭壁等等具体的空间意象上。即便时过境迁,巍峨冷峻的古罗大庙变成断壁残垣、麦家祠堂成为游客不绝的村史馆,家族史仍然可以凭借特定的空间而获得切实的物质载体,并在子孙后代的探寻和记忆中得到延续。

古罗村、白龙村的家史通过山歌和传说代代口耳相传,是典型的民间史形态;而小说中郁家三代的经历则是时代宏大叙事的缩影,中国近现代革命史和新中国的建设史以不同的形式内嵌于每个个体的经历之中,构成了个人成长难以剥离的背景。郁澍外婆沐上川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都在东北辽阳的沐家大院度过,这段时间东北三省正处在伪满政权统治的阶段,日本人在东三省大肆掠夺资源,煤炭、棉花、粮食,“富饶的东北,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通过铁路运输到海边港口,再由轮船运到日本”,同时在学校里推行殖民教育,在思想上实行亲日教化和愚民政策,这段屈辱的殖民史伴随着爱国者的反抗在沐家大院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土炕的烧火炉子里焚烧过被掠夺后剩下的石头煤,也藏过进步的书籍,当日本人来搜查的时候,四合院的布局为沐上川急中生智藏书提供了宝贵的时间;阁楼的屋顶夜谈启发了沐家兄妹爱国的情怀,三哥成为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1941年秋与日军作战时光荣牺牲,他刚健勇毅的形象指引沐上川走上革命道路。当沐上川进入人生的暮年,常常回想起跟哥哥们在沐家大院相处的日常,记忆中三哥的口音“还是辽阳城太子河东边院落里特有的,有祖父和父亲的声调”,一段可歌可泣的革命历史在此具象化为个人体验的空间意象。

枫城在小说中被设定为湘江旁的一座新兴工业城市,这里是郁家三代人生活的地方,也见证了郁澍的外公郁黄一生的革命事业。解放前夕,郁黄带着部队来到枫城,奉命把守城南的兵工厂和城东的机车厂,从此在枫城扎根直至离休。在战争年代,他的任务是保卫这些工厂不被国民党破坏,和平年代,又在枫城展开了热火朝天的工业化建设。这些新中国第一代的建设者们带着战天斗地的热情去改造周遭的世界,他们不遗余力地投入厂区和生活区改造:打井、垦荒、铺路、建设厂房、宿舍,一直到工厂车间机器轰鸣,烟囱里浓烟滚滚,这片土地因此而变得热气腾腾。“各个厂区在不断扩大,生活区的各种设施开始齐全,到最后,每个工厂居然成了一个小社会”,枫城的各个工业区以日新月异的面貌逐渐壮大起来,这座湘江边的城市也成为了新中国建立初期自力更生大力发展工业的一个缩影。

“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必然发生在具体的空间里。因此,那些承载着各类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空间或地点便成了特殊的景观,成了历史的场所。生命可以终止,事件可以完结,时间可以流逝,但只要历史发生的场所还在,只要储藏记忆的空间还在,我们就能唤起对往昔的鲜活的感觉。”[1](P384)原本存在于山歌和传说中的古罗村家族史显得神秘又虚幻,逐渐由碎片式的空间意象组合形成完整的逻辑链条,最终在村史馆的材料整合中获得了“真实性”;辽阳老家的四合院默默地经历了伪满统治,见证了热血青年的爱国情怀,解放后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保护和留存了这段不能忘怀的历史;枫城工业区的建设史与新中国的诞生同步,记录着国家建立初期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两段家族史在小说中都以老一辈人的回忆呈现出来,这些历史的回忆互相映证,构成了多重叙事的空间,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容量;同时,个体回忆的叙述方式同特定的空间意象水乳交融,为故事加上一层柔和的滤镜,历史的言说获得具体可感的温度和在场感,更能唤起读者的共鸣。

二、故乡书写与地方性空间的建构

“对故乡的依恋是人类的一种共同情感”[2](P130),人对于特定地方的情感纽带被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命名为“恋地情结”。在此视域下,小说中的古罗村、辽阳、芦苇荡等空间意象超越了它们本身的实体意义,不再仅仅是具体的地名,而成为人们情感的载体。并且在不同时代人群的记忆和想象中,这些“故乡”不断加入个人经验得到重写,从而形成了具有高度个人性的符号系统,对于每一个相应的个体而言都具有了独一无二的象征意味。

作品的情节线主要在两个空间展开:枫城和古罗村,虽然小说里郁澍一家三代都居住在枫城,可是同浓墨重彩、活色生香的的古罗村比起来,这城市便显得有些面目模糊。细究起来,小说里并没有太多对枫城自然风光、风土人文的描述,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故事的推进提供一个现实场景:在枫城的医院、郁寒雨的家和看守所里上演的都是现实层面的父母老病、夫妻离散、人生反思,书写着郁家三代人在各种现实身份间撕扯的疲累、无奈、伤感与不甘。而当场景转换到古罗村时,作者的笔触就明显地柔和舒缓下来:山歌、绣片、祭祖、过年、湖上泛舟饮酒高歌、席间共享山野美味……琐屑沉重的现实空间退隐,充满诗意和无穷奥妙的平行世界开启。同样的特点也出现在沐上川的辽阳回忆和郁黄的芦苇荡记忆中,究其原因,古罗村(辽阳、芦苇荡)不仅是一个地名,更多地是作为“故乡”存在,因而构成了这部作品抒情性的所在,为故事注入了丰沛的情感和诗意。

故乡具有安抚人心的巨大精神力量。在小说的古罗村场景中,有千年前惊心动魄的历史风云,有畲族先祖开创家园的传说,楸树坡城堡和界龙岩城堡历经了历史的变迁,也承载了家族的起源和延绵,它们既是历史的见证,也是实实在在的“家”。“由于有了家宅,我们的很多回忆都安顿下来”[3](P7),蓝青林对古罗村的记忆同外婆连接在一起,“这里是她外婆的娘家”。于是当她在蓝田市遭遇情伤后便回到古罗村修葺家族旧居,经营自己的小店,过着闲适平静的生活;对于外婆麦含芳而言,“古罗村就是她的家,是她血脉的起源之地”,外婆回到古罗村后处处看到的都是往日“家”的痕迹,荒芜了的楸树坡城堡、破败了的麦家祠堂在外人看来是神秘莫测的所在,在外婆眼里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城堡里的家”;即便是一直生长在海外、远隔重洋的“二姨父”麦念澧最终也在古罗村寻找到自己的血脉起源,激动万分地找到了家族的“根”。

辽阳城里太子河东边的四进四合院、阁楼和屋顶记载了郁澍外婆沐上川的童年,也成为她为自己规划后事时要安葬的地方。“沐上川最高兴的事是自己最后可以回辽阳了,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安排完后事之后,沐上川“内心竟出奇地安静,静到周遭失去了嘈杂,眼睛里常常会有辽阳的画面涌现,在沐家宅院里,在辽阳的古文庙大街上,街上的繁华致使沐上川一有空便趴在楼顶张望,……这些场景,沐上川只要一想辽阳,它们就自动在她面前跳了出来”,回到故乡,成为一生背井离乡的老人最后的愿望和慰藉。天津武清大黄堡的芦苇荡是郁黄和哥哥郁青童年的乐园,哥哥去了台湾,芦苇荡便成了他日日牵挂的故乡。在几十年后的1988年,郁青的两个儿子与女儿带着大大小小的家人从台湾回来寻亲访祖。“他们来的时候正是晚秋,白茫茫的芦苇花散着秋波,把这些一直飘在外乡的大黄堡人,看得泪眼婆娑”,无论离家多远,故乡是血脉的源头,是永恒的牵挂。

承载记忆、寄托情感,“故乡”在小说中的功能不仅于此,它还为作品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地方性经验”的呈现。宏大如地方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具体如各地独具特色的建筑和器物,大大小小的空间意象共同建构着每一个个体的“故乡”记忆,在现代文明席卷一切的同质性世界中,这些个性化的空间意象是对于珍贵的“地方性经验”的保存与呈现,从而成为留存个体记忆的一种可能。

小说中的古罗村被设置为湘江旁深山老林里的古村落,处在湘西、桂北、黔东的交界处,麦家来避难之前无人居住,“在蓝青林的记忆里,这里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地方”。郁澍进入古罗村之后带着都市异乡人的眼光打量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他的视角也正是读者的视角。在现代性的阅读期待中,古罗村的青山绿水、悬崖上的神秘悬棺、城堡里的机关暗道、村民们祭祀祖先、庆祝年节的习俗都是充满异质性的“地方性经验”。整本书里最具有抒情性的片段当属郁澍同村主任陆永顺和村里的小伙子们夜晚乘船饮酒的情节:深秋时节的傍晚,驾着木船顺罗水湖顺流而下,“近处远处的山峦,在青色与蓝色中变幻,水鸟从山林间俯冲下来,在湖面低飞”,这是典型的湘西地貌。陆永顺唱起了山歌,“辽阔的湖面,像个扬声器,把歌声送给山峰,峰林摇摇曳曳,一吸一吐,歌声随着林涛婉转回荡,气势恢宏,又余音袅袅”,山歌是最具地方性的民间文艺形式,也记载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历史记忆。船漂到四川地界的时候,已是深夜,临水的悬崖上出现了大片悬棺墓群,这个场景对身处其中的人具有极大的感官冲击:深山、峭壁、静湖、河流、飞鸟、山歌诸种元素共同构成一个莫可言状的空间。“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是最本原也是最有生机活力的审美关系,人类的一切审美活动和美的创造都可追溯至这里。然而这种审美关系的价值意义却不止于此,这主要是因为这种审‘美'并非一种单纯的一对一联结,而是一种无限的敞开和无限的涌入”[4]。族群起源、历史迷思和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交杂在一起,历史与现实在这一刻汇聚,让人不知今夕何夕,令人惊悚又叹服的崇高感便油然而生。此间的自然风貌具有典型的湘西风情,澄净明澈的原生态也是现代社会中难得的体验,不论对于文本中的郁澍还是文本外的读者,都极具地方性经验的新奇和冲击感。

地方性不仅表征于自然,更体现于日常生活空间。蓝青林在古罗村的家,春天时门前有桃花,庭院有香椿,树头的嫩芽“绿叶红边,香味醇厚”,山上有蒿子嫩芽,可以掺上糯米与籼米磨成的米粉做粑粑,冬天厅堂有火塘,燃着旺旺的炭火,灶台上方挂满了腊鱼腊肉腊肠腊猪蹄……这些鲜活灵动的日常元素聚合于一个特定空间,亲切可感地构成了“家”的概念,对于离家的游子,思乡的情感也便有了落脚之处。建筑是日常生活空间的典型形态,也是地域风情的一大重要组成部分,小说常常在现实情节推进和历史回忆中暂停下来,细致地描写各种建筑所构成的具体空间形态:古罗村的家宅布局、楸树坡城堡的暗道、麦家祠堂、界龙岩城堡、蓝青林的古罗旧事、辽阳的沐家大院、文庙的院落和殿堂……这些描写既为小说的情节发展提供了具体场景,也作为细节而构成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地方性”,使得这部家族题材的小说带上了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

古罗村的建筑不同于一般的乡村,除去原先用于防御的城堡之外,“古罗村里的房屋,几乎每个院落都有些讲究”,“坐北朝南,以南北为中轴线,东西两边厢房对称,阴阳合瓦,龙凤纹琉璃滴水和沟头,封火山墙,房檐四角起翘高挑,玲珑别致”。筹建村史馆的时候,郁澍和陆永顺选中了麦家祠堂,一是看中了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麦家祠堂在过去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它建在城堡与当年的新村落之间,抬头可望见山上的古罗大庙,脚下环绕着清澈的寒水溪与罗水溪”,二是麦家祠堂集中了古罗村建筑的典型特点:祠堂前坪两对旗杆石的讲究、门槛的纹样、用来镇宅的“门当”“户对”、斗拱藻井的天井、围屋……南方传统建筑精致秀丽,同周遭山水浑然一体。辽阳的沐家大院则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四进的四合院,坐北朝南,院落宽绰疏朗,四面房屋各自独立,彼此之间由走廊连接。”在一进庭院二楼的阁楼屋顶上,白天可以“更立体地看全城的热闹,在那里,沐上川可以看到白塔,据说这是东北的第一高塔”,“还有清风寺,古城墙上的亭子”。如果说麦家祠堂可称为古罗村的“地标”,那么沐上川辽阳记忆中的“地标”便是文庙:文庙共有三层院子,经过照壁、下马碑,走过云龙作檐、绿水红莲的泮水桥,穿过飞檐起脊、朱红殿柱的大成殿,登上土山上的启圣殿,整个文庙“气势恢宏,可是又不显现,被绿色遮掩”,北方传统建筑的开阔大气也让读者身临其境。

两个“故乡”一南一北,让几代人无处安放的乡愁得以寄托,在热辣鲜活的地方风情中得到滋养,犹如一束光从沉重琐屑的现实困境、扑朔迷离的家族历史和错综复杂的情感反思中穿透出来,小说由此获得某种轻逸超拔又深邃厚重的审美特质。

三、生态反思与理想空间的呈现

人与自然、与传统当如何相处,现代社会发展是否必须付出环境的代价,这是个恒久又宏大的话题,也是从工业革命以来人们一直在进行的“现代性反思”。“连同人类在内的一切物种,迄今为止都生活在生物圈的恩惠之下。而工业革命却使生物圈遭受了由人类带来的灭顶之灾。人类植根于生物圈并且无法离开它而生存,因此,当人类获得的力量足以使生物圈不适于人类生存时,人类的生存便受到了人类自身的威胁”[5](P502)。作品以枫城的清水湾老工业基地和古罗村的村史馆这两个典型的空间意象展示了两种不同的自然开发路径,生态视角的引入使作品从家族小说的常规思路中突围出来,从而获得了更具时代性和人文性的精神向度。

郁澍的外公“老革命”郁黄在建国初期领导了枫城清水湾工业区的建设,为了推动国家发展、早日实现现代化,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工业建设中去,战天斗地、壮志凌云,也确实一度有效地带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却由于无法兼顾保护自然资源,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对于地方生态的巨大破坏。小说通过郁黄退休后故地重游的经历展现了生态被破坏之后的严重后果和他的困惑,清水湾工业区由青山绿水变成一片废墟,作者的生态观借这一空间意象得到了清晰的传达。正如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的:“必须牢固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谋划发展”。

清水湾在开发建设前也曾青山逶迤,是村民安居乐业的乐土。“工厂来之前,他们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应着时令,春种秋收。春天,桃花灼灼,夏天,瓜瓞绵绵,秋天,稻谷金黄,日子延绵安好”,后来要发展工业新城,在这里建起了钢厂、氮肥厂,“几十年过去,工业区大厂带小厂,小厂带作坊,形成一个巨大产业链”,“那是郁黄奉献一生心血的地方”,也是他一生都引以自豪的事业,“远远地看到各式烟囱,在蓝天下,冒着浓浓黑烟,他便无限开怀,车子开近,机器的轰鸣在他的耳朵里成了雄壮的乐曲”。这是一代人对于现代化的期待与诗意的赞颂。然而离休多年后,郁黄参加老干所组织的活动,重回故地去参观已经停产的清水湾老工业基地,却惊奇地发现眼前“黑压压的密集厂房,巨型的钢铁管道架在其中,无数高低、粗细不一的烟囱林立其中,环绕起伏的山坡,泥石裸露,不见任何植被”。化工厂生产的废水没有得到有效的处理,“冒着白泡沫的红黄水源源不断地涌入清澈的湘江”,“清水湾”这名字竟成了反讽。化工厂污染了空气、土地和水,“清水湾方圆几十里的青山都秃了,清清的河港都臭了”,生存于这块土地的人也遭受了伤害,“近二十年来,村里的成年男人几乎都死光了”。在参观的尾声,“郁黄听见心脏某处发出剧烈的轰塌声”,原以为造福人民的事业反而伤害了人民的利益,他笃信不疑的价值观彻底地坍塌。这次参观之后,他“就一直恍恍惚惚,时空颠倒”,陷入到失忆之中。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人们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大力发展生产,难以顾及或忽略了对环境的保护,而被过度开发甚至破坏掉的自然生态最终必将对人造成毁灭性的伤害,这是社会发展中难以避免的“现代化的悖论”。面对似乎不可解的开发与保护、发展与环保的二难选择,小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到哀伤的田园牧歌式感喟,或是转入到“世外桃源”的浪漫幻想中,古罗村由与世隔绝到“网红古村落”的变迁成功地实践了旅游资源保护式开发的可能性。也承载了作家对于乡村振兴的美好设想。

古罗村有着优越的自然生态,“这里的大片古建筑群组成的村落,静谧、神秘和美丽”,“天格外蓝,水格外清,地里的庄稼格外肯长”,是远离外界喧嚣的“桃花源”,也是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寻得心灵安定的“故乡”。如何在守护这片净土与寻求保护、延续传统之间取得平衡便成为摆在古罗村人面前的难题,也是每一个生活在飞速发展的当下的现代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蓝青林回到古罗村休整,改造了自家长辈破败的旧宅,修缮房屋的时候并没有改变其外观结构,只是使房屋内部更适合现代人生活习惯。“这样的格局更接近自然,庭院里斑驳的阳光透出阴凉,又使房子多了几分古意。院子里的合欢树已长得高出房子好多,麦含芳记得爹爹在后院,还种了桂花树、柚子树,还有一个流水的假山,可是蓝青林租的房子没有后院,后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有些倒塌的屋基掩埋在野草中,风儿拂过,似乎可以听见它们沉睡的呼噜声”。蓝青林的旧屋改造既满足了舒适的居住需求,又保留了老屋的原貌,也保存下了对于传统的敬意和怀念。随着旅游经济的发展,“一直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古罗村,偶尔会来一些游客”,蓝青林将旧宅的一部分开发作为工艺品店“古罗旧事”,她搜集传统手工艺品,并对它们进行加工改造,赋予它们新的生命,“从乡间收来的绣片,老的、旧的、新的,经蓝青林一捣鼓,又焕发出诡异的光,还有银器、木器亦是如此”,麦家老宅和“古罗旧事”都为时空的延续提供了空间,正是居住在老屋中的人使老屋焕发出新的生机。

村史馆的筹建是整个小说的一条明线,从郁澍提出设想到村里的年轻人们一起谋划,直至村史馆“边做边像”的整个过程中都贯穿了抢救和保护传统文化的理念:“像山歌,像传统风俗,像绣品,像木器石器银器,都汇聚着古罗村的文化,不着手保存下来,等到以后,你再想来找,那就找不到了”。村史馆选址在麦家祠堂,这里凝聚了古罗村最具特色的建筑风格和文化元素,因此修缮村史馆要完整地保留麦家祠堂原有的布局和装饰。“乡村的文化生态是乡村的文脉和世代传承的遗产,主要可以概括为人、文、地、景、产等几个方面。‘人'包括乡贤领袖、手工艺人、乡村建设者和高知人才等;‘文'包括传统工艺、民俗传统、节庆活动、村规民约、道德礼法和宗教信仰等;‘地'包括耕地、河流、植物、生物等自然资源;‘景'包括历史建筑、山脉、湖泊、湿地、草原、梯田、海岸等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产'包括农林渔牧业、手工业、休闲娱乐业等生产资源”[6]。在郁澍和陆永顺的村史馆设想中,有古罗村的开村史和重要人物的介绍、山歌的收集和展示、纺织工艺、美食、土特产、木工、家具器物等等,这些展厅都设置在麦家祠堂里:围屋里开村史的展厅要收集村里各个家族的家族史,介绍村里的地况地貌、风土人情、源头历史等等;山歌屋收集村里前辈唱的歌,录制原唱,用现代的电子设备完美呈现古罗村的山歌;祠堂的群屋里设置布衣坊,陈列纺车、织布机、织锦和绣片;古罗美食、豆腐坊的展示空间里要摆上石磨、水缸、木桶等生产工具,提供水豆腐和其他土特产供参观者尝新;麦家祠堂的厅堂作为木工坊,一边展示古罗村的各式农具,另一边展示木艺,窗雕门雕,屋梁的雕花,还有各式代表古罗村风格的家具。整个村史馆的灵魂是“古罗人物”展厅——搜集旧照片,村里所有人以及与古罗村有关的人,“每个家族的故事,都会留在这里,让后人缅怀”。如此一来,废弃多年的麦家祠堂成为留存古罗村乡土记忆的博物馆,家族的历史和民族的文化遗产都有了妥善的归宿。

小说也写到了村民对待旅游资源开发的慎重态度,古罗村的接待能力有限,需要限制游客的数量,并且要认真考究观景台、外来车辆、来往渡船和游客垃圾的问题。有了这些周全的考虑,变成了“网红古村落”的古罗村并没有陷入到一味追求经济效益的掠夺式开发模式中,从而失去它的原生态美景和地方风情。作者以细致的笔触勾画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现实理想空间:特色鲜明、真实可感的展品完美地复现了古罗村的传奇历史和地方文化,吸引了大量的游客,“他们参与其中,或看或歌,或吃或说,在村史馆外,摆满长摊,村里人自产的各式农产品沿着屋场漫散开来”。正如郁澍在朋友圈发的照片:楸树坡城堡周边的荒地上绿草青青,老树发新芽,见证了时光变迁的古罗村置身在春光里,焕发出新的光彩;同时古罗村的合理开发也同清水湾工业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对比中传递出作者对于生态保护的理解:“人在发生故事时,万物也在悲喜。世间不止是人的世界,有各类动物,还有在四季变换中的花草、树木、山川、湖泊”。[7]作为自然的组成部分,人类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

结语

人类个体经验的获取和社会活动的进行都始终处于特定的空间之中,空间批评由此而成为文学研究的一个独特切入点。近年来,与空间密切关联的社会空间批评、文学地理学研究、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第三空间”等研究范式将文学文本中的特定虚拟空间同更为抽象的历史、乡土、生态及现代性等话题关联起来,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开阔的思路。《城堡之外》中蕴含着各种空间意象和多元解读的可能性,这些亦真亦幻的空间承载了历史的变迁、寄托了对乡土的情感、展现了独具地方性的风土人情;同时空间又处在变动之中,在今昔对比之间体现出作者对于生态话题乃至现代性的思考。每一种解读的角度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绵延的脉络和足够深入的表达,这些都是作品主题复杂性的文本体现。《城堡之外》又是一部单纯的作品,无论是家族历史的风谲云诡还是乡土家园的回忆留恋都能感受到书写的温度,作者对于笔下的每个人物、每片风景、每个物件都投入了真切的情感。或许这种写法显得不够时髦,但却展示出少见的开阔和真诚,也正因为如此,小说呈现出的丰富性表达使作品自身具备了多元审美的特质,同时为研究者提供了自由广阔的阐释空间。

[参考文献]

[1] 龙迪勇. 空间叙事学[M]北京:三联书店,2015.

[2] 段义孚.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 王志标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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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网

作者:唐小娟

编辑:朱婷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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