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过了站。本来要在北辰三角洲地铁站下,结果一屁股坐到了开福区政府。
旁边坐着两个妈妈,她们的聊天内容吸引了我。
A妈妈:“志愿都填了这么久了,儿子还在同学家打游戏,不肯回家。没钱了就找他爸爸要,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他是恨上我了,恨我替他做主。”
B妈妈:“你做了啥主?”
A妈妈:“他要报哈工大,我给改成了中南大学。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说我舍得他飞那么远?!”
B妈妈:“我家闺女当初要学建筑,你说一个女孩子学这个像什么,我声不做气不吐,最后一个小时改成了商务英语,她气得一年没回家。”
A妈妈:“后来怎么样?”
B妈妈:“接受现实啊,还能反到哪里去?现在毕业了混得也不错。”
A妈妈:“当妈的还能害自己的孩子?肯定是哪个专业好找工作填哪个!这些小兔崽子哪里会想这么远,尽是想当然。”
B妈妈:“是啊,填志愿这种事情要听娃娃的就吃老亏了。”
A妈妈:“如今这妈妈也太难了,高中三年我一直陪读,补课费花了不计其数,天天防贼一样,防着他打游戏,防着他谈恋爱,防着他偷懒,要不怎么可能考600多分?我付出这么多,帮他做次主又怎么了?!”
B妈妈:“讲起就来气,这个社会开口闭口说拼爹,拼个鬼的爹,现在的爹屁事不管,娃考得好他眉开眼笑,娃考砸了他黑着个脸,好像是老子偷了多大的懒,照我说,这养娃,家家户户都在拼妈,妈牛娃就牛,妈怂娃就怂!”
……
你听明白了吗?这两个妈妈聊到的,是两个家庭关于子女志愿引发的斗争,结局都是:妈妈赢了,孩子输了。
我同情那个想去东北的男孩,他应该是感到窒息了,所以锁定离家最远的大学。还有那个想读建筑专业的女孩,我想知道,她曾经有过怎样的抗争,在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之后,如何擦干眼泪,接受一个并不喜欢的专业,并且熬过漫长的四年。
他们的力气,如果不用在对付自己的妈妈上面,该有多好。
女儿桔子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妈妈,你为我做过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我答:“把你生下来。”
她说:“这个除外。”
我想了一会,回答她:“我没有做什么,我让你是你。”
这是一句她的年龄不能懂得的话。她何时才能懂得?大约要等到她长大见到很多被妈妈“改变”得面目全非的孩子之后。
一年多前,我有幸采访了著名音乐人李广平老师和他的太太林静老师。林老师是钢琴家,育儿很厉害,在谈到爱女李思琳的养育过程中,她讲到一个细节,思琳10岁生日那天,林老师对她说:“思琳,我从今天开始,把你交给你自己,你要学会管理自己,你如何管理时间,什么时候练琴什么时候学习,妈妈不再过问,你要成为怎样的人,全部取决于你自己。”思琳最后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并拿到耶鲁大学全额奖学金。
这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写这篇采访稿时,桔子才上三年级,按照老师的要求,每天的作业需要家长检查和签字,这个检查过程让我非常痛苦。因为我总是会发现一些错误,有些错得特别低级,我会忍不住提高声音,责怪她,而每当我责怪她,她就会生气,最后我们俩都很不愉快。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思考父母的管理质量和孩子的主动性之间的关系。我发现并不是父母管得越多孩子就越好,相反,如果父母的性格和方法有问题,管得越多孩子越容易厌学。我“抄”了林老师的作业,果断退出了桔子的学习。我对桔子说:学习是你的责任,你得靠自己完成,从现在开始你自己检查作业,我只负责签字。
我说到做到,接下来那些日子,哪怕她错得再多,我都闭着眼睛签字。
过了一段时间,放手的好处开始显现。首先,一度紧张的亲子关系变好了;其次,她的作业失去了我这个“质检员”,以原生态的方式直接向老师呈现,开始肯定是很不“好看”的,为了使作业变“好看”,她必须负起责来,自己跟自己“把关”,她在检查过程中顺便消化了白天的知识,发现存在的问题,在找我签字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桔子的成绩没有因为我的放手变差,我又进一步放权,把跳舞、穿衣、饮食安排这些事,也交给她管理。
随着我越来越放手,她变得越来越积极主动。她每天都有自己的时间表,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跳舞,什么时候玩,一清二楚。
回忆桔子10岁前的养育过程,我做错过很多事,唯一庆幸的是,在有些关键节点上,我撤退得很及时。我一直怀着尊敬和珍爱的心情来看待她的成长,就像天空,始终留着白,等待云朵的表演。我重视她的发声,要大过我的意愿。我相信她靠自己的内力可以成长得很好,她真的就能做到。
这个孩子不单单是我的后传,她是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人。关于她的人生,我没有权力策划,她有她的想法。除了成全,我别无他法。
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孩子要往前走,妈妈得往后退。妈妈要把路给孩子留出来。如果妈妈一直挡在前面,指手画脚告诉孩子你必须如何如何,孩子烦都烦不过来,主观能动性当然大打折扣——谁会要一个被别人规划好的人生?光是想想就无趣得很。